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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質是最迷人的甜心——關於王亮尹的繪畫




文/張晴文


1. 攤開在眼前


    在經常被通稱為「新世代」的藝術家群裡,許多從事繪畫的藝術家都在作品中展現了足以被化約為新世代的特徵。雖然,世代之說未必妥切,但是這些藝術家的作品確實說明了某些共有的趨向,可能是繪畫技法的偏好相當,或者表現題材的近似,他們並不必然相互影響或關連,卻烹煮著屬於這個世代的滋味。


    而王亮尹一系列的繪畫作品,不失為觀察或者思考其中傾向的對象。


    提到王亮尹的作品,即刻浮現腦海的不是蛋糕就是貝果。無論是哪一種糕點(味蕾通常將它們判斷為麵粉和糖構成的食物),它們做為被描繪的對象,佔滿畫面。事實上,除了西點之外,部分畫中的物事還包括了蔬菜、餐盤、人物、玩具等。或許食物容易聯想到口腹或者慾望,但令我感到興趣的是它們做為王亮尹表演的場所,她藉著描繪這些對象之物,向我們展示的正是最物質的物質,透過她的繪畫技巧、題材的選擇——或許正像她所偏好的展覽命名方式,類似回文的句型——繞了一圈之後回到問題的起點,物質,攤開在眼前。或許也可以用這句話來形容:「真相就在外部」(Truth is out there)。



2. 當代靜物


    在繪畫的歷史上,靜物做為被描繪的對象,通常伴隨著重現室內生活的趣味。在畫面中,被描繪之物經常被放置在某個安定之處,桌面最為常見,偶爾還有縐折的綢布或者織錦夾在靜物和桌面之間。蘋果旁邊有刀,檸檬旁邊有金屬的器物,這些靜物可能被藝術家以某種平衡的構圖彰顯畫面的穩定,或者藝術家也喜歡以各種色彩之間的關係,表現光線下的世界,表達空間維度和距離。除了某些超現實畫家拿「物」來當作挑釁語言或者符號的道具,其餘描繪「物」的作品,通常在畫面中鋪陳一個「環境」,這種安排的背後意味著對秩序和事物間關係的恆定性,彼此協調並合理地存在,它們共同為一種永久保持的象徵性站台。靜物依著桌面,桌子擺在房子裡,房子建在地表的某處……,一切都如預期地讓人放心。

 

    然而,王亮尹筆下的蛋糕們忽地杵在畫面之中。它們被擱在一個失去脈絡和背景環境的畫面裡。就像描繪玩具或者其他題材一樣,這些物做為被觀察、描繪之物,它們與外界其餘事物的關係闕如。那些蛋糕或許和玩具一樣,非常容易被帶往與消費或者慾望相關的批判,但我寧可切除這部分的演繹,將它們「停」在這裡——做為物,或者單純的物件,像沒有發動的車子停在畫好方格的停車場裡,它們具備行動的能力卻此刻靜止如沉睡的一堆物質,烤漆和玻璃都恰如其份地是那麼一回事。蛋糕或者馬芬,牛角,草莓多拿滋,它們個別停在畫布裡。這些物件的集合可以視為王亮尹製造的物質地圖,其規則一如旅遊書上格狀排列的觀光客必遊景點照片,或者速食店附上圖片的菜單。去掉背景,彼此成為同等級的圖例。在某種意義上,米蘭大教堂和大笨鐘之間的關係,一如薯條和腐皮卷,拜四色網版印刷術之賜,它們都標上了開放時間和價錢,我們皆可理解的存在之物。


但究竟,王亮尹筆下的那些蛋糕,遠比一張填滿各式商品圖樣的菜單複雜許多。



3. 做為果醬

 

    這些超越了「做為食物」的物,也超脫了功能的範圍。它們不再為了重現這個眼睛所見的視線世界,卻成為召喚當代情境的某種比喻。王亮尹在創作自述裡提及:「滴流是屬於一種態度的表現,但不是隨性,也不是不正經。」或許滴流的效果經常要引起失敗或者破壞的聯想,但是在她一系列的繪畫裡,描繪的內容和選擇的媒材及表現方式,相互證明了做為物本身的各種性質。當她以稀薄、沾污的意象呈現被描繪的對象,它們更徹底地踏上了那條物質之路。〈土司〉上面飽滿的草莓果醬,「早餐系列」那顆半熟流出的蛋汁,蛋糕上面晶亮的糖漿……,這些作品裡,顏料做為一種可食意象的模擬,吸引我的不是垂涎欲滴的效果,而是如何能夠讓塗顏料和塗果醬變成對等的,對於物質的操作。





4. 牛角的層次

 

    在壓克力顏料的輕薄特質之下,層層塗抹的痕跡不斷累積。這些成就繪畫的物質,支撐起帶著可食用訊息的符號,除了以顏料的厚度回應被畫對象的量感,並以顏料的光澤對應繪畫對象的奢華與甜膩。這些以巨大的尺度呈現的糕點,當形象被以簡化的方式模糊,雖然能夠被判別,卻更像是純粹線條與色面的展現。垂墜的顏料痕跡,以破壞性的線條宣告與如實寫真的決裂,又似暗示著這些糕點儘管過度人工、美好,仍舊包藏著賞味期限之外的敗壞。

    

    王亮尹以層疊的方式填滿了厚實的量體,例如〈牛角〉的膨鬆色面之下,可以見到背景塗布之時,還埋下了先前繪畫的遺跡。這些若隱又現的形與色,讓外層的形象獲得更多的支持,肌理更豐富。當我們因為面對眼前這枚巨大的蛋糕或者牛角,引發了飽足之感,並不是因為它以食物的形象滿足了望梅止渴式的慾望填補,而是做為繪畫性呈現的平面,層次相疊的趣味,顯現了引人入勝的一幀風景。



5. 拆解與品味

 

    無論如何,王亮尹對於這些甜點的描繪,如同以當代之刀切分了這一時代的事物,它們的存在或許更像是一則譬喻。亮麗而柔軟的巨大蛋糕,成為王亮尹分解這個世界的切入點,它們被以極其物質外露的手法坦白了做為一件「物」的本然性質,縱使被裹上各色的點綴,仍要被提醒著化約的可能。在作品內外的各種關係中,彷彿可見藝術家對於這個世界的理解與想像,切斷的背景、自我意會的事物面貌,以及不斷拆解形象的行動本身——繪畫,或者塗抹,以層層累加的方式構築出具體的可能,讓觀察這些現實生活中可堪品嚐之物,成為另一種品味方式被理解與認識。

 

    而最終的答案又回到畫面在我們眼前擺布的那個樣子。物質是最迷人的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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