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甯
美國小說家歐.亨利(O.Henry,1862-1910)在他著名的短篇小說《麥琪的禮物》(The Gift of the Magi)裡,描述了一對貧窮的小夫妻在聖誕節來臨的時候,不約而同為對方精心準備了一件不尋常的禮物。丈夫為了給妻子的美髮配上一套玳瑁髮梳,賣了自己祖傳三代的金錶,而妻子則為了丈夫的金錶用自己的美髮去換了一條白金錶鏈。當他們互贈禮物時,才發現兩人珍貴的禮物都變成了無用的東西,就在物質意義瞬間崩解的剎那,那甘願為對方犧牲的愛,翻轉了幾乎要成為悲劇的場面。於是,不論是能與希巴皇后的珠寶相媲美的頭髮,還是足以讓所羅門王嫉妒的祖傳金錶,似乎都脫離了物質本身所代表的價值,得到精神上的延伸與轉換。失落仍然很強烈,但與狂喜是交織的。
物質一旦經過生命的碰觸,就無法避免地被迫擁有另一種意義。如同禮物從來就不只是物質。從王亮尹早期那些肖像式的消溶甜點畫,到2014年台北美術館「親愛的,生日快樂」個展,那些在集體歡騰中突然被清醒擊中的疏離人物,都不約而同地指向同一種狀態:人同時參與著兩種對立的生活。以一種欲拒還迎的姿態,遊蕩於無法遏止的幻想與不能迴避的現實之間。人在此處,心卻指向他方。這種雙重性與矛盾性一直是王亮尹的繪畫令人玩味的地方,其中最容易指認的標誌,大概就是她大膽的冷暖色並置,與層層疊疊的交融筆觸了。從視覺表象看來,她似乎一直耽溺於回憶中感官的享樂,甚至有戀物的傾向。她筆下的物質從來都不曾喪失具體的外貌,只不過是在層層疊疊的色彩中,逐漸偏離了物質本身的原始意義,而最後交織成的圖像,成為招喚觀者穿越時空探索自己慾望靈魂的一扇窗。用將醒的夢境來形容或許最容易理解,人會從惡夢中驚醒,而美夢很難延續,但現實生活則會繼續,這就是人渺小而無力的地方。夢境與現實從來都是相互滲透的,而精神與物質看似對立,但就是無法保持各自的純粹,它們是相互交融、相互影響而無法分離的。現實與想像的落差當然是王亮尹在意的,但更吸引她的,恐怕是那模糊的邊界,而邊界永遠在推移,有更多未知在等待揭示。這大概就是為何王亮尹的作品總是時而迷醉,時而凜然的原因。
法國社會學家馬賽爾.莫斯(Marcel Mauss,1872-1950)在他的著作《禮物》(Essai sur le don,1924)中,特別點出禮物混融(Mélange)的特質:「人們將靈魂融於事物,亦將事物融於靈魂。人們的生活彼此相融,在此其間本來已經被混同的人和物又走出各自的圈子再相互混融。」[1]一個禮物,就是一種個人或集體的自願行為。餽贈禮物給某人,即是呈現某種自我。而接受他人的某物,就是接受了他者的某些精神本質,接受了他的一部分靈魂。物質上、道德上、精神上都來自另一個人。餽贈與接受,涵蓋著人與物、人與人、個體與集體、集體與集體、精神與物質、當下與未來(因禮物所引發的期待),這就是混融。是一種多面向的連結,進而交織出整個社會。由此來看,一直著迷於混融的王亮尹會選擇禮物這個物件毫不令人意外,但我想真正令她糾結的,應該還是想像、象徵與真實之間的關係。人與人之間那種微妙的精神想像,存在於戀人、朋友、或是親人之間,透過禮物這個象徵符號,投射了需求(欲望)與期待。因為事物不會自己移動,更不會沒有理由的移動。所以,與其說事物在人與人之間流動,倒不如說是訊息來回被傳遞。想像在種種社會關係中被“物質化”後,成為社會現實的一部分。[2]
而戀物的性格、以層疊交融的手法來達到情感的釋放從來就不是畫家的專屬,諾貝爾獎得主、土耳其當代著名小說家帕慕克(Orhan Pamuk,1952-)就是箇中好手。他也是一個總是從物質出發的創作者,而他作品中細密的繪畫性也不斷被人提及,他自己也承認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裡醉心於繪畫。在他2008年發表的長篇小說《純真博物館》(Masumiyet Muzesi)裡,主角因為失去戀人,瘋狂的搜集戀人所碰觸過的所有物件,全是一些瑣碎的尋常之物:鹽瓶、小狗擺設、頂針、筆、髮夾、煙灰缸、耳墜、紙牌、鑰匙、扇子、香水瓶、手帕、胸針……還有4213個戀人抽過的菸頭,標誌著與戀人共度的時光與她捻熄香菸時不同的姿態與心情。在這邊我們可以注意的是,這些物質絕對不僅是物質,這些是特定的時間座標,更是情感的證物,而在作者層層的編織與描繪之下,非常私人的執念卻折射出整個時代與城市的生活面貌。這種連結與輻射往往是有機的、擴散的、不可計劃的,也無法全然控制,當事者只能誠實地跟著感受流動。詢問王亮尹,她如何控制那些複雜的顏色交疊,得到的答案也非常接近這種狀態。她最多就是選擇特定的物件,然後準備好,跟著腦中的化學物質在畫面上反覆移動。而她偏好清醒恍惚的邊緣、火花熄滅的瞬間,盛宴的殘餘與特別屬於某些特殊時刻(例如生日或節日)的擺設或裝飾,都有很鮮明的時間指涉,而層層疊疊就是一種提醒、更是一種穿越時空的手法,告訴你,這一切只是累積的表象,然後身為觀眾的我們便警醒過來:那表象的後面是?我們在觀看的,是想像、象徵、還是真實?
有趣的是在帕慕克筆下主角的回憶裡,「灰塵」與「舊物」,總是不斷的出現,特別是在他描繪那間與戀人秘密偷情的房間時。當初主角跟母親要了這間閒置大樓房間的鑰匙,出發點是為了滿足自己偷情的慾望,而不知情的母親則說:「那裡滿是灰塵。」灰塵就是這樣的東西,當下是令人不快的干擾,更有幻滅的意味,但卻是日後招喚回憶與祕密的重要魔法,應是髒污無用的物質轉身一變成為渲染隱密的神奇元素。王亮尹的禮物(全是舊物)與塵埃並置絕對不是巧合,而是身為易感的創作者,對於事物兩重性的不可抗拒。塵埃不一定是醜惡,禮物也不全然是祝福(想想歐.亨利小說裡那因買不起禮物而焦急的心和深怕辜負對方的心理重負)。時間與色彩的斑駁,個人隱私的秘密,回憶的長廊充滿斷裂與迂迴,背景掩蓋的是現實的混亂狂暴,看似甜美的夢境夾雜著緊張與不穩定,令人忍不住要再借用一次純真博物館裡的句子:「人生,對多數人來說,不是一種應該真誠去體驗的幸福,而是在一個由各種壓力、懲罰和必須去相信的謊言構成的狹窄空間裡,不斷去扮演一個角色的狀態。」[3]看看王亮尹那困在音樂盒中的跳舞小丑,與雪人相伴、卻用狐狸外套遮臉的小孩,戴著動物帽狂舞、或用氣球遮掩的身影。雖然王亮尹一再強調,她並不在意自己作品裡的故事性,但故事卻藉著她所描繪的物質如影隨形。就如同人與社會的關係:「儘管我沒有選擇它,但我是它的一部分。」人與社會的溝通,常常意味著某種“斷裂”,但同時也是對於原有連續性的突破。[4]王亮尹藉著繪畫,吟遊物質與精神的海,讓彼此分裂的譫妄,在另一個時空以一種神秘而難以言說的面貌重新連結。
[1] 見莫斯(Mauss Marcel),《禮物》(The Gift),1990。 [2] 見莫里斯.古德利爾(Maurice Godelier),《禮物之謎》(L’Énigme du don),1996。 [3] 見帕慕克(Orhan Pamuk),《純真博物館》(Masumiyet Muzesi),2009。 [4]見艾彌爾.涂爾幹(Émile Durkheim),《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Les Formes élémentaires de la vie religieuse),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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