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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獸世代:王亮尹的虹膜效應




文/王叡栩 Wang Rui-Xu(關渡美術館策展人)



歷史上,人類進行大規模合作常是透過共享神話與故事,宗教就是一個案例,在經濟體系亦是,人類透過掌權者編撰的故事建構經濟模式,形成資本,如同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於《人類大歷史:從野獸到扮演上帝》中提出智人透過虛構情事的能力成功打敗其他物種存活至今,從野獸成為扮演上帝的角色主宰世界。在何西阿書第十三章中,上帝為了懲罰以色列的背離,從守護者的牧羊人轉變成毀滅者的野獸 ; 奈格里(Antonio Negri)於《帝國》中將資本譽為野獸,野獸身上充斥著不固定且持續游移的肉塊,成為一種不具形的狀態,而資本充斥著整個世界,已經無外部性,每往外一步就會成為內部,於此種情境下,人類放棄抵抗而敞開雙手去擁抱嗜血的野獸與隨之而來的隱性潛殖,佇立於上帝扮演毀滅者與資本潛殖的兩頭野獸之間,人類產生相互矛盾的價值而紛紛轉而透過虛構用以滿足慾望,形成另一頭慾望的野獸。

 


物質與非物質的視域

 

    「上帝—神學」、「經濟-資本」與「智人-慾望」三頭野獸的衝撞之間,危機在於人類轉而寄望於兩股反方向的力量上,一個是欲恢復往日榮光與黃金盛世而朝往過去的懷舊主義,另一個是全面仰賴演算法與人工智慧而朝向未來的科技烏托邦,此兩股力量終會將權力匯聚至政治獨裁者與數位獨裁者身上,而在裂解成朝往亦朝來兩個方向的歷史交叉點上,歷史的鐘擺將會往哪個方向擺盪?

 

    虹膜一方面對外產生視覺,另一方面對內由複雜的微血管與神經交織而成,是神經系統與腦的延伸,成為一種訊息通訊系統,當身體出現失調時會反應在虹膜上,形成虹膜反應圖,於神學、資本與慾望三頭野獸的拉扯之際,藝術家王亮尹透過虹膜對外的視覺運動,進行物質的擇選與去存,經過感知的訊息系統輸出,對內指涉精神與意識邊界的非物質性,形成屬於這個世代的虹膜效應。

 

「野獸的虹膜」一展以整個虹膜的訊息系統作為一個生態系的整體概念,王亮尹透過虹膜投射自身觀看世界的運行方式,而物質向來飽含在王亮尹的創作脈絡裡,透過虹膜面對所處世界產生視覺感知,將物質經由感知轉化成為非物質,以《眼睛眼鏡》作為起始,以一種姿態宣告即將經由虹膜視角透視屬於野獸世代的境域。

 


慾望—靈魂—時間

 

    首先,將視閾凝視於「慾望」之中,由物慾至私慾,穿越人性與神性的慾望邊界,橫縱探討慾念界線的微政治,《蘋果》標誌著伊甸園的慾望果實,指涉神與人之間原始慾望的重疊與共通性,作為慾的本能走向兩個慾望端點:「愛慾」與「嗜慾」,上下對倒的《愛神》一頭栽入情慾平面中,貪婪地侵入慾望面的同時,亦無法脫離癮的沈浸感,在上癮與戒癮中徘徊 ; 《星空下的招財貓》中貓的溫善眼神透露著詭譎氣息,貓眼直視觀者的瞳孔恍若看穿觀者內在的原始慾望,召喚人性對於資本的貪慾與執念,使人在觀看的同時亦游移於陷入囚徒困境的利害關係中 ;《Wink》挑動著一同遊戲的貪婪,遊戲乘載著不可承重之輕,吹出的虛幻泡泡仿若持續湧出的嗜慾,似存非存的透明泡泡,脆弱易破卻又緊密地包裹著癮的慾望,這並非返慾與離慾,而是直面當代的慾自身。



 

    貪膩於慾念中的人類,將走向用以除卻靈魂與資本野獸交易的「卻靈」過程,《平衡練習》中小丑歡愉笑容中潛藏掩蓋不住的詭異與哀傷的氛圍,於翹翹板的兩側不停度量著當代社會裡人與人的關係,關係的平衡永遠無法成真,在每朝向真實的前一刻便流變地成為虛構,使朝向不真實成為一種永遠無法達到目標的運動狀態,始終練習著將靈魂規訓於資本社會中對於人的關係模式亦成為當代人的常態。透明玻璃罐閉封著狐狸的《狐狸的眼淚》,狐狸被世人囿於成見的狡猾,玻璃罐成為外界眼光與輿論,枷鎖著被著被世人囿於成見的狡猾狐狸,哀傷化為淚滴落下成為封存於玻璃罐中的觀賞品,失去靈魂的狐狸只能透過眼淚回應外界的偏執,呼應人類適應社會化生活的窒息感。《保持微笑》的那隻大手握著資本社會中的壓力與暴力,勒死象徵人類的小豬,而小豬依舊保持微笑,因為被馴化的微笑方能諷刺地融入社會,合理化所有的不合理是資本慣常的手法,迫使人失去反思與批判的能力,出賣靈魂的微笑竟成為人類面對資本巨獸唯一的回應,人類將靈魂當作商品販售予資本,而微笑則譏嘲著人類自身的愚昧,使自己成為扼殺自身靈魂的兇手,人類開始體會到不自由的禁錮感,如《天使吹喇叭》中歡騰慶祝的天使被控制著,告訴祂要因循著軌道運行,斷翅天使體會到加諸於自身的束縛,在資本巨獸的注視下一同慶祝資本所帶來的文明與進步,折翼著人類深層的純真。



 

    此種桎梏促逼人類起而替自己注射想望的安慰劑,因而開啟了關於時間的想像,《水花與彩虹》將人帶回純粹的童年,鐵皮飛機乘載了年少對未來的翱翔,《小王子的玫瑰》將綻放花朵封存於玻璃瓶罐中,凝結了時間且抵抗著逝去,那些生命中鮮活的美好將雋永盛開著。《鐵皮聖誕樹與玫瑰》則將有著生命的聖誕樹鑄鐵於回憶之中,賦予一朵玫瑰活化的時間記憶,人類從想望開始回返《保護傘》對於親情的期待與《蘋果樹下》年少時青澀的自己,蘋果至此由起初的慾望轉化成慾忘之樹,使那些記不起的與忘不掉的回憶如真實與虛擬般的交融出新的超真實。

 


虹膜生態系

 

    從慾望、靈魂以至於時間,體現藝術家將物質透過虹膜系統回饋,再經由區間映射出的非物質複層性,如《天使 蘋果 野獸》中的方舟諭示著藝術家同諾亞般的信念,諾亞面對的是上帝的創世紀,而藝術家面處的是資本的人造世界,透過虹膜效應進行感知的運動模式,雪地中的錯落有致是這個世代存留給大地的遞變,非存善去惡的單向思考,對於這個世代而言,模控未來並非唯一的選擇,讓善與惡共存共生,開放一切的可能性,交出手中的控制權,消解以人類為中心意識世界的方式,創生一個飽含量能且自主運行的生態系,讓萬物平等協作,讓生命找到自己的出路,最終如同《星球》提供給觀者一個有機的宇宙觀。

 

    至此,得以窺視藝術家透過虹膜感知的運行中所蘊藏的生態敘事,如散落於不同畫作中之慾望的蘋果、純粹的天使、時間的玫瑰與封存的玻璃等,經過藝術家飽含隱性的脈絡梳理與獨有的感知輸出,再透過虹膜效應啟動轉換器,轉換藝術家與觀眾的感知,讓人同藝術家虹膜凝視的當下也被封藏其中,然則,成為對象物的野獸虹膜、藝術家的凝視虹膜與觀眾的視角虹膜三者之間複調出共感的奏鳴曲,形成感知的內爆並解放了物的自身,物質不追問精神,物質本身即存在精神,解構主客體思考方式,從主體思考客體轉換成客體在思考我們,讓世界的騷動暫停,凝華成精神敘事與價值表述,讓鐘擺不再是擺盪於兩者間的單一運動方向,讓三頭野獸不再只是彼此衝撞,意即透過虹膜效應的外觀與內觀,摺曲出差異與邊緣的存在,在現實物質與意識非物質的交互虛構中,碰撞出異於三元的另一種運動方向,撐開另一個空間維度,於主體間性中映射這個世代特有的人類心識與宇宙觀,直視著野獸的虹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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